语音直播平台“伴伴”涉赌风波:有奖促销还是赌博投注?

2023年4月,“伴伴”高管和员工因涉赌被抓捕,像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轮语音直播行业整顿风暴席卷而至。

与常见的视频直播相比,语音聊天更突出陌生人交友陪伴特点,但长期饱受涉赌、涉诈和涉黄等问题困扰。

官方信息显示,“伴伴”是武汉一家有着3600万注册用户的头部语音直播平台。4月9日至19日,“伴伴”涉赌案在广东佛山顺德区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据辩护律师和一位庭审旁听人员向南都记者的转述,“伴伴”被检察机关指控设置有以小博大的概率性游戏,用户将获得的虚拟礼物打赏给主播后,主播又通过微信支付宝等第三方平台给用户私下返现,而“伴伴”平台在灰色套现产业链中起到支配地位。

但“伴伴”辩护律师和该公司前员工王烨(化名)接受南都采访时辩称,检方指控的“开星星”“矿工活动”两款概率性,并不存在赌博投注行为,而是有奖促销活动,基于购买头像框或虚拟装扮道具后获得的免费抽奖机会,用户有一定中奖概率开出不同额度的虚拟礼物。

另据前述庭审旁听人员介绍,“伴伴”案目前有14名被告人,包括被列为主犯的3名公司高管,以及列为从犯的4名“伴伴”员工和7名公会人员,7名公会人员隶属于6家公会——公会是一类MCN经纪机构。

《中国经营报》此前援引庭审信息披露,案发后,“伴伴”运营主体常相伴(武汉)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常相伴公司”)及关联公司的3亿元资金被划入顺德公安分局的账户。南都记者了解到,众多常相伴公司及关联公司的员工在涉赌案风波后离职,提起仲裁追索劳动报酬。王烨透露,共有约五六百起劳动争议仲裁案。4月21日,常相伴公司宣布停业,并披露公司上千名员工工资已逾一年无法发放,逾十万名主播及合作伙伴的的合法收入无法支付。

“伴伴”虽然倒下,但“伴伴”的海外版Partying仍正常运营,由设立在新加坡的Ola Chat公司管理。两名“伴伴”前员工告诉南都记者,“伴伴”创始人付亚平在案发前已定居新加坡。国内业务方面,经南都多渠道获悉,2023年8月新上线的语音直播平台“不夜星球”和“彩虹星球”也与“伴伴”存在诸多关联。

官方信息显示,常相伴公司2018年3月注册成立,旗下的“伴伴”App在5年时间内吸引了3600多万的注册用户,入驻平台灵活就业的主播达24万余人,公司员工规模1600余人。

一切在2023年4月17日戛然而止。当日下午2点多,常相伴公司高管和员工共25人因涉嫌开设赌场,被顺德警方刑事拘留。

王烨告诉南都,去年6月另有一批员工被带走调查。除了当前已被公诉的7名公司员工,还有十几人处于取保候审状态,其余员工则被释放——包括一名刚来公司上班5天的出纳。

公安机关刑事打击语音直播行业涉赌问题的这轮浪潮中,“伴伴”涉赌案为案发较早的一起。据垦丁律师事务所不完全统计,2023年3月至2024年2月,有超过50家不同体量的语音聊天产品,被公安机关以涉嫌开设赌场罪抓捕。

公开信息显示,在管辖上,语聊平台涉赌系列案件有着跨省办案特点。比如,武汉“伴伴”案由广东公安办理,广州“欢欢语音”案由浙江警方办理,广州“氧气语音”案由湖北警方办理。

案发之前,网络平台已涌现大量针对“伴伴”等语音直播平台的涉赌、涉诈现象投诉。据新浪旗下黑猫投诉平台的数据,2021年2月以来,有关“伴伴”平台的投诉记录多达459起。

投诉背后,移动语音社交市场快速增长。据某头部语聊产品公司IPO招股书援引的数据,2022年中国移动语音社交网络市场的规模达到252亿元人民币,预计预计将达到15.7%的复合年增长率增长,于2027年达到522亿元人民币。移动语音社交网络用户群总数自2018年的6950万增长至2022年的1.588亿,预计在2027年将进一步增长至2.622亿。

林鸣凯(化名)在“伴伴”从事运营岗位4年多时间,他告诉南都记者,与视频聊天直播相比,语音聊天有着诸多比较优势。视频直播的前提是配备有摄像头,主播必须坐在一个适合直播的环境之中,时刻盯着屏幕,保持良好的状态。用户很多情况下没办法和主播对话,只能在公屏发弹幕。但语聊平台是一个交互的场域,主播可以一天花十几个小时在线和用户聊天,用户也能随时上麦同主播对话,“这种体验肯定比在(视频)直播间舒服得多”。

语音直播产业链条,由平台、公会和主播三方共同搭建。平台往往不直接招募主播,而是与公会合作,由公会充当主播的MCN机构。王烨类比说:“平台相当于一个商场,公会是入驻商场的商家,开了一堆门店(即语音房),主播就是这些门店里的导购,在这些语音房里提供表演。”

平台会制定一套利益分配机制。王烨介绍,“伴伴”平台的提现模式分为三类:一类是,主播获得用户打赏后,虚拟币收益进入公会的账户,公会开具发票给平台后进行结算,最后公会再和主播分成;另一类情形下,主播向公会申请打赏所得的收益直接结算到主播个人账户,如果公会同意,平台便把现金转到公会同意和主播指定的账户;第三类情形中,主播和公会自行约定和设置,主播收到的打赏多少进入公会账户,多少转入主播的账户,平台不干涉此种约定。

此外,用户在不同语音聊天场景的打赏,将导致结算分成比例的差异。王烨说,主播要想获得最大比例的提现分成,只能在公会组织的语音房直播;如果用户是在主播的私人直播房间打赏,主播能得到70%的分成,但这些分成只能以平台虚拟币的形式存在,用于平台内消费,无法提现;若用户私信打赏,主播大概可获得50%可以提现的平台虚拟币和30%无法提现的平台虚拟币。

按照王烨的解释,分成比例差异的产生,与平台风险控制和内容生态建设的两层考虑相关。平台和公会之间签订有约定双方基础权利义务的合同,要求公会在语音房内履行管理职责,在公会的巡查监管与组织管理下,主播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如果主播不经过公会运营的语音房,此时对其进行监管的只有平台一方,监管难度更高。此外,一旦主播绕开公会运营的语音房还能获得相同或更高的提现比例,公会就不会用心经营其语音房,以及招募主播表演。

林鸣凯记得,在“伴伴”工作期间,公司找了不少国内知名律所做全方位的风险评估,“全员大会级的风控讲解基本上是非常频繁的”, 每个季度召开培训会,由律师过来讲解运营过程要注意哪些合规事项,比如严禁返现、买卖礼物等。

“从表面上的形式来看,这么多律师都在给我们做合规方案,员工会觉得公司在风控方面做得很到位,加上公司风控投入也足够大,员工会认为(游戏玩法)是很安全的。”林鸣凯说,加上其他平台也设置类似的概率性盲盒游戏,员工此前的观念里头并不觉得有违规的地方。

概率性玩法的核心在于,产出具有不确定性,存在以小博大的可能性,“不确定性给用户的乐趣比较大。”林鸣凯说,单纯从概率的角度讲,“到现在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原罪”。

真正衔接起概率性玩法与赌博内在关联的,是返现这道程序。如果用户用现金下注,以小博大,并能获得返现,即完成赌博链条的闭环。此前有律师告诉南都记者,绝大部分平台都不允许主播在平台内给用户返现,而往往发生在微信等第三方平台。

将“伴伴”拖入涉赌漩涡的,有两款检方称之为“开星星”和“矿工活动”的游戏。王烨介绍说,“伴伴”内部将检方所说的“开星星”叫做“幸运星活动”,用户购买促销的特定头像框后获得平台赠送的幸运券,使用幸运券打开“幸运星”,按照公示的中奖概率获得不同的虚拟礼物和道具进入“背包”,虚拟礼物可用于打赏主播。用户也可以将获赠的幸运券赠送给主播,赠送过程中自动使用幸运券打开“幸运星”,并按中奖概率开出虚拟礼物,主播直接收到虚拟礼物。

据王烨描述,“矿工活动”的官方表述为“魔法矿工”,用户购买促销的特定主页装扮后获得平台赠送的镐子,消耗镐子“挖矿”,按照公示的中奖概率获得不同的虚拟礼物进入“背包”。常相伴关联公司的前员工邓辉林(化名)告诉南都记者,开出高价值礼物的概率很低。

王烨表示,抽奖机会均不能花费现金或平台币购买,而由购买促销商品后赠送,幸运券和镐子的获赠概率为100%。中奖者不能提现,只能在平台内将奖品用于装扮自己或赠送他人。因此王烨辩称,“伴伴”平台的这两种游戏玩法属于有奖促销,和符合赌博情形的概率性玩法的核心区别在于,用户没有投注行为,而是基于用户的消费行为等获得免费的抽奖机会,“用户的投注为零”。

在语音直播行业监管风暴来临之前,王烨称“伴伴”方面将主播及公会给用户私下返现的行为,仅理解为不正当竞争,类似于淘宝刷单。平台之所以禁止这类返现,是为了避免劣币驱逐良币。返现行为让聊天室看起来很火热,其余用户进入后发现聊天室服务质量不高,可能产生受欺骗感,从而离开平台。平台如果发现返现行为,第一次是短期封禁账号7天,第二次为30天,第三次便是永久封禁。如果发现涉赌行为,第一次即永久封禁。

本案的检察机关则认为,用户充值获取到抽奖机会,通过平台植入的概率性玩法以小博大,再将获得的虚拟礼物赠送给主播,主播提现后借助第三方平台返现给用户,完成赌博链条的闭环。平台在这个套现产业链中起到支配地位,被指控构成开设赌场罪。按照《刑法》对开设赌场罪的规定,情节严重的,可判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此前,一些“伴伴”用户在黑猫投诉平台上陈述,有主播诱导参与“幸运星活动”,“以恋爱的名义骗我给她们开星星过任务”。

邓辉林告诉南都记者,事发后,公司给出的方案是让其和名叫“奥拉帕迪”的新公司实体签约转岗。天眼查显示,“奥拉帕迪”有奥拉帕迪(深圳)科技有限公司、奥拉帕迪(武汉)科技有限公司、奥拉帕迪(广州)科技有限公司三家公司实体,注册成立时间在2023年5月中旬至6月初之间。三家“奥拉帕迪”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均为金锋。

和新公司实体签约的员工,可以得到在2025年2月前结清工资、社保等拖欠款项的解决方案,但邓辉林说,前提条件是必须同之前的公司实体约定放弃仲裁权利。因无法接受这项条款,邓辉林选择离职,并提起劳动争议仲裁。

邓辉林赢得了劳动争议仲裁,而公司方面不服仲裁结果,向法院提起诉讼。原计划5月一审开庭,但法院告知需先等待“伴伴”的刑事案件结果,再安排这起劳动纠纷的庭审。天眼查开庭公告记录显示,在一些追索劳动报酬纠纷中,常相伴公司不服一审结果提起了上诉。另据王烨透露,涉及“伴伴”的劳动争议仲裁案,至少有五六百起。

邓辉林回忆说,案发后,一位主管海外业务的副总裁在处理公司事务。邓辉林不清楚这位副总裁的真实姓名,只了解其英文名叫Frank。

“伴伴”停止服务的同时,一款与“伴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语音直播App——“不夜星球”,在2023年8月正式上线。数据监测平台“七麦数据”的结果显示,截至4月27日,“不夜星球”App在苹果应用商店中国区已有约30.5万次的下载量。据行业垂直观察平台“语音葫芦”4月21日的统计,“不夜星球”的语聊厅数量达270个,位列业内第四位。一位“语音葫芦”运营者告诉南都记者,根据App内榜单数据测算,“不夜星球”的月流水大概达到5000万,已属行业头部。

“不夜星球”的《公会注册协议》提及,不得以现金回报、虚拟礼物返现、两性关系为由,诱导和获取虚拟礼物打赏。

南都注意到,“不夜星球”iOS端的开发主体是武汉荷岚如霓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吴挺。林鸣凯透露,吴挺在常相伴公司担任执行总裁,之前是公司内负责政府关系的副总裁。一则湖北潜江市文旅局官网的新闻稿介绍,2022年10月26日,常相伴公司执行总裁吴挺、政府合作部总监李菁,和潜江市的一名副市长共同出席一项互联网信息服务项目投资协议的签约仪式。

“不夜星球”与“伴伴”的关联线索不止这一处。“不夜星球”的运营方为湖北一禾联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下称“一禾联公司”),其法定代表人正是前述“奥拉帕迪”公司法定代表人金锋。一禾联公司旗下同时开发了一款“彩虹星球”的语音直播App,同样于2023年8月上线。国家知识产权局的商标注册信息显示,“彩虹星球”商标由常相伴公司在2023年6月申请注册。

金锋控股的公司,还有一家湖北欣兴旺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欣兴旺公司”)。南都记者看到,欣兴旺公司官网邮箱的后缀,与“伴伴”平台的官网邮箱一致,均为“。南都记者多次拨打欣兴旺公司官网留下的一位“金经理”电话,但未获接通。

据邓辉林了解,“不夜星球”实际上仍由不少转岗过来的“伴伴”员工运营。一位“伴伴”的技术人员亦向南都证实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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